第234章哑子做梦,引蛇出洞
“预见,就是预先看到前途趋向,没有预见的人,叫不叫袖领?朕说不叫袖领。”
西苑承光殿内,刚结束了一场外事活动,皇帝这才腰身一软,在龙椅上瘫作一团。
好在文官都陪着外藩出宫去了,否则又得梗着脖子说上半晌,什么陛下注意仪态云云。
至于还留在殿内的勋贵皇亲们……
没见皇帝亲姑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高瞻远瞩,无愧为天下袖领。”
勋贵听不懂机锋,勋贵只记得拍马屁。
朱翊钧瘫在龙椅上,仰头看着房梁:“朕夸的是诸卿。”
“你们预见了海贸之大势,未雨绸缪,今日与外藩讨价还价不落下风,已然是当世的海事袖领了。”
鬼佬虽然汉话说得奇奇怪怪,但在贸易上个个都精得很。
想让鬼佬带着勋贵们一起玩,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好在这群勋贵争气,在赚钱这种事情上做足了功夫,一轮磋商下来,好歹是建立了初步的合作关系。
勋贵们得了夸,也是喜形于色。
不比文臣,亲戚勋臣们一年到头,就没被皇帝夸过几次,难得皇帝慧眼识珠了一回,勋贵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也就宁安大长公主作为长辈,还有点矜持:“妾愧不敢当。”
作为封号大长公主,出门在外那都是称孤,也就皇帝面前谦称一下妾了。
照例客套一句后,她顺势问起正事:“诚如陛下所言,海贸乃当今大势。”
“合办商行之奏,事关夺占先机,妥与不妥,还请陛下明示。”
远洋大船工部已经造出来了,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只要出得起价格,也不愁买不到。
问题是,船只的钱各家都出得起,但远洋就不是单打独斗能行的事了。
不说别的,谁来护航?
官船这次是靖海伯朱时泰领兵护航,那私船怎么办?不是谁家都有亲卫编制的,总不能失心疯了就地募兵吧?
于是皇亲国戚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大长公主这类皇亲,有钱的出钱,平江伯这类武勋,有人的出人。
可惜,构想很美妙,但文官弹章可不会给面子。
皇亲勋贵明目张胆勾结银钱兵马,是想做甚!?
这不,勋贵们也只能入宫与皇帝沟通一番感情。
朱翊钧胳膊肘撑在椅子边沿,只露了半个头出来:“妥,也不妥。”
小朱同学调皮了一句,又不忘解释:“原则上朕是支持诸卿互通有无的,不过树大招风,还是得讲方法,讲规矩。”
一干勋贵面面相觑。
平江伯世子陈胤兆抓耳挠腮,实在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干脆省了思索,直接下拜:“臣等驽钝。”
御座上一声长长的呵欠,大大的懒腰。
皇帝的半个脑袋逐渐浮出了桌面。
朱翊钧笑了笑,示意这位远房表兄起身:“朕的意思是。”
“勋臣、宗室、外戚,互相勾连财货兵马,太犯忌讳,哪怕是朕愿意出面,也作不了这个保。”
“诸卿还是得舍点本钱,拿出一副良善模样才是。”
没有预见的人,是不能做袖领天下的。
这一堆皇亲勋贵们眼下还只是小绵羊,但真到了远渡重洋,满载往返的时候……
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哪怕土地,都能在海外随意经营,立刻就要膨胀为庞然大物!
对亲戚们的防微杜渐要从最初开始,否则等到野蛮生长的阶段,再出手限制的话,这些天潢贵胄们就得梗着脖子,说自己是支柱产业、朝廷基石,不可轻动了。
隆平侯张炳早年出镇过东南,好歹懂些人情世故,闻言立刻表态:“全凭陛下吩咐!”
隆平侯、平江伯世子不明所以,稀里糊涂跟着喊了两句。
朱翊钧看着殿内稀稀拉拉的表态,不由瘪了瘪嘴。
算了,要求不能太高。
朱翊钧摇了摇头,终于开口划出道来:“朕可以出面,为诸卿联合兴办海事商行作保,但诸卿也得给朕作保的底气。”
“其一,生意上具体的事务,朕都可以挡着不让外人插手,但大方向上,该年收支、来年计划、经行藩国,要与藩王宗产一般,放在内廷、部院的眼皮子底下审核。”
“其二,商行的具体干股、银股、身股,只要是个东家,就不能藏着掖着,换人、变股,一切相关都得摆到明面上,否则即便是朕,也不能按下猜忌之心,生怕你们谁磨砺出了本事,暗中把持商行。”
“其三,每次海贸具体货物,除了禁品申明以外,还有一条,不要只顾着自己赚钱,净弄些珠宝首饰回来,在显贵之间圈地自娱。若不想着惠及小民,朕怎么跟那些整天喊着‘无益国事’的儒生说情?”
“其四,涉及到护航的兵甲火器,要与兵部报备,出海靠岸,更得严加盘查。”
“另外,采买缴获的火器,首要交工部研造……”
皇帝的条条框框足足絮絮叨叨了一盏茶的时间。
好在还未变成支柱产业的海贸,此时也没底气讨价还价。
皇亲勋臣们并不介意跪着把钱赚了,无不是洗耳恭听,点头如捣蒜:“陛下提点,臣等谨记!”
朱翊钧笑了笑,这些亲戚们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就提点提点的。
他不是乱说,是有备而来。
这些条条框框,除了引导海贸良性生长之外,几乎是为拆分重组,以及收归国有量身定做的。
与藩王宗产一样,海贸商行在创业初期开始,便要受到户部、内廷、宗人府这些官僚机构的监督。
等到生意做大,形成一定规模的时候,方向上的监督,逐渐就会变成业务上的指导——临时的差遣,在多年惯例后,自然而然就会演化出专业的衙署,名字叫什么不重要,但职司上必然会带有“监督国有资产”的底色。
在积累航海技术、整合核心资产、剥离勋贵的原始股份、官督商办等一些列业务指导之后,一个受控的“大明朝旧港宣慰司商行”才能在马六甲海峡拔地而起。
当然,朱翊钧也不是什么刻薄的皇帝。
蛋糕做大这期间,这些皇亲勋臣们能赚到多少浮财,都是功劳的兑现。
想到这里,朱翊钧忍不住感慨道:“唉,也就诸卿是朕的家臣亲戚,情同手足,朕才半点好处没有,白白为你们忙前忙后。”
御阶下的勋贵们面面相觑。
他们哪里懂皇帝卖乖的恶趣味,只当是讨要好处来了。
众人看向宁安大长公主,后者连忙出面表态:“陛下,妾自是为太后准备了干股!”
内廷不分家,当然是孝敬皇帝的委婉说法。
朱翊钧闻言一乐,随即摆了摆手:“算了,不要给外朝递把柄了。”
给外朝的科道知道了,又得说皇帝贪婪敛财了。
皇帝的思绪可以随意发散,皇亲勋贵们就不得不多想了。
这是孝敬的方式太粗暴,让皇帝心生不满啊!
平江伯世子陈胤兆突然出列:“陛下,太后母仪天下,理当看不上腌臜之物,臣以为,不妨以太后的名义,捐修一所海事学校。”
朱翊钧闻言,反而一愣。
这是勋贵能想出来的好主意?
这可比分干股漂亮多了,不仅可以对内廷“贿之以名”,又能切实为自家商行培养人手,肥水不流外人田。
尤其招收盲流,教读书写字,授一技之长这等善事,拿去外朝说,阻力都能小几分。
哪怕是王锡爵板着的脸,都得舒缓开来——修学校是永远的正确,即便是再十恶不赦的人,只要捐修几所学校,那都得是“尚余一丝人性”。
简直是多赢!
朱翊钧不由对陈家子多打量了几眼,整日跟李诚铭厮混还是学到好的。
他摇头失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便兴修学校罢,不过就不要以太后的名义了,否则出了海难,反而害老人家茶饭不思。”
“凡事必有初,海贸既自‘隆庆开海’而始,便挂在皇考的名下罢。”
一锤定音,咸皆拜服。
“两朝开海,父子同心,如此佳话必能流传后世!”
享受惯了儒生的马屁,对这些勋贵的直球着实无感,朱翊钧只听到一半就连连摆手赶人。
皇亲勋贵们达到了目的,恭谨下拜再三,心满意足地跟着小太监转身离了殿。
承光殿内终于难得清静了片刻。
朱翊钧从御座上站起身,双手撑在后腰,缓缓拾级而下。
“几时了?”
朱翊钧在御座上硬坐了一早上,只觉漫长无比,怎么还没开饭?
李进伺候皇帝左右多年,也是摸透了习性,看了一眼时辰后躬身答道:“陛下,还有三刻钟便该午膳了。”
朱翊钧扭着脖子,放松筋骨:“送膳万寿宫罢,朕回去歇歇。”
李进心领神会,在身后做了个手势。
机灵的小太监们,该去催膳的悄悄退下,该伺候回万寿宫的碎步簇拥身后。
朱翊钧上下摩挲着后腰,踱步往承光殿外走去:“冬至的大祀安排好了么?”
具体流程是礼部该安排的事,这里问的,是神宫监修缮打扫诸事。
李进放低姿态跟在皇帝身后:“回万岁爷的话,圜丘、九陵都安排下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大伴拿朕的手诏,将景皇帝陵园也打理一番。”
景皇帝就是代宗,可祀可不祀,只不过朱翊钧往往都会捎带上。
李进自然俯首帖耳应承下来。
此时烈日高悬正中。
皇帝走出承光殿,开道、遮阳、扇风的内臣近侍,一拥而上。
一行人前呼后拥往万寿宫而去。
朱翊钧在队列的正中央,按着后腰不疾不徐迈着步:“内廷给冬月准备了多少银钱?”
冬月有两场费钱的事。
其一是慈圣李太后三十六岁诞辰,本来是不打算办的,结果不知道听那个秃头说,三十六这个数对应三十六物观,为破除肉身烦恼,需得大做寿宴。
其二则是三公主,也就是朱翊钧现存的四个妹妹中最年长的寿阳公主朱尧娥,该月出嫁侯拱辰,内廷得准备妆奁费用。
李进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迟疑片刻才答道:“回万岁爷,慈圣太后的意思,是各取十万两,内廷倒是能凑出来……”
朱翊钧摆了摆手:“那就听母后的,各取四万两。”
李进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脸色一苦。
皇帝年岁渐长,对李太后偶尔的任性,已经哄都懒得哄了。
嫌二十万两太多,问都不问直接砍到八万两,要将生米煮成熟饭。
要说李太后到时候发怒怎么办?
那自然是他这个提督东厂司礼监秉笔太监,口齿不清,传错了话,坏了皇帝的一片孝心。
李进老脸都挤成了菊,含泪将锅背了下来:“是,奴婢届时会安排妥当。”
朱翊钧见李进这模样也不由失笑。
他伸手拍了拍李进肩膀:“大伴终归是朕的长辈,一家人,担待着点。”
八年过去,哪怕狱友都多出一层感情,更别说本就是亲戚,又朝夕与共的皇帝和大太监了。
李进习惯了背锅,行了一礼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口中不停:“对了,朕当年送仁圣太后那只狸猫,今年也九岁了吧?”
李进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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