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穆宗皇帝时又乱几年,概因穆宗皇帝着实没甚主见。
南京户部说铸本缺乏,穆宗便停了铸钱。
随后,谭纶又上奏说铸钱乃是藏富之良政,不仅要铸,还要统一制式,不以年号,而统一铸为大明通宝,以便百姓辨识流通。
穆宗皇帝觉得有理,便命出工本一百二十万铸钱。
随后张四维上奏说,别的皇帝都是年号铸钱,到了本朝就没了特色,是不是看不起咱们穆宗皇帝?
穆宗想想觉得有理,又收回了成命。
山西巡抚靳学颜觉得不行啊,说好的铸钱难道就这样不铸了么?当即上奏说,不行也可叫“隆庆通宝”啊。
隆庆皇帝一想,又认可了。
来来回回到隆庆四年四月,高拱终于看不下了。
高老头虽然不懂钱法,但也知道政策不稳定,不利于市场信心的道理,上奏让隆庆皇帝“不许更为多言,乱民耳目”——别想一出是一出了,给老百姓都整糊涂了。
到底是高老头说话好使,隆庆皇帝这才拿定主意,命户部铸隆庆通宝钱二百万文,“自是钱法复稍通矣”。
当然,也只是钱法“稍通”,勉强稳住了市场交易。
私铸泛滥、官钱定价无常、偷工减料好坏不一,仍旧是问题一大堆。
到了万历一朝,要为税改做准备,这些问题就不得不着手解决了,否则大环境都有问题,税改一下,只怕立刻就是天下板荡。
户部左侍郎李幼滋脸上有些挂不住,出列问道:“申阁老,敢问陛下因何不取我部条陈?”
关于钱法之议,户部方面是他主持的部议。
部里的意见几乎不约而同,“私钱既行,官钱益壅,一严首恶,一开告捕,一禁私贩。”——不是户部现行的钱法不好,是被私钱给害了,得上手段、抓典型才是。
申时行闻言,转头看向这位今年新晋的户部堂官,客气地解释道:“陛下说,原则上的财税问题,大方向上尽量用财税手段。”
言外之意,户部的条陈隔靴搔痒,只配作为补充,给正策敲敲边鼓。
李幼滋无言以对。
工部侍郎万恭见状,紧随其后,表明态度:“申阁老,按照万象春的条陈,工部核算过了。”
“统一制式这个不难,可将金背、火漆、鏇边三样名色归一,统一命为大明通宝,产出年号缀于背面即可。”
这事当然简单,毕竟制式统一了,人工和用料都能省出一截。
若不是穆宗觉得此举虚弱年号,早在隆庆年间,工部就上手这样干了。
“但汰除杂质一条,委实不合情理,按此铸钱,工本至少要多出七成!”
“如今国库的铜本,恐怕难以支撑。”
在他看来,万象春的条陈简直不食人间烟火。
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万给事中认为,钱法不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朝廷的铜钱太驳杂廉价了,百姓认不全,看不上。
不仅要统一制式、雕刻精美,还要去除铅砂,增加含铜量,百姓爱用,官钱也就流通上了。
但前者简单,后者就难了,国库未必能吃得住这个成本。
“此言差矣。”
一道声音响起,众人回过头去。
却是兵部尚书殷正茂出列驳斥。
别看殷正茂是个帅才,但在钱法上,也是一代专家——时人都戏称其经年贪污之下,已然入了财道。
殷正茂浑然不觉,大着肚皮,中气十足道:“万侍郎莫要诓骗我等,我朝铸银,别说工本多出七成,便是翻倍朝廷都还有得赚。”
朝廷铸钱,从来都是大赚特赚。
嘉靖年间殷正茂参与过一次钱法的讨论,彼时他亲自算过,以工本银39万两,可得铜钱65000万文,价值银93万余两。
基本上是两倍三成还有余的利润。
万恭闻言,怫然不悦,但殷正茂这厮确实懂行,一时竟被堵住了话头。
这时吏部左侍郎姚弘谟突然开口解围:“此一时彼一时,嘉靖四十五年,便停罢了云南铸钱。”
“这些年零星炼铜,才能勉强度日。”
“若是按陛下大铸新钱的意思,只怕还要复采云南铜矿,其中人力、转运、土司劫盗等工本,同样要算在其中。”
内地取材和边境取材,成本自然要高出一大截。
双方又你来我往数个回合,谁也说服不得谁。
一时间这议似乎僵持住了。
“万给事中,你是首倡,你如何说?”
王锡爵突然出声,示意万象春本人发表意见。
小高拱一开口,众人的唇枪舌剑立刻停了下来,目光随着王阁老的视线,汇聚到万象春身上。
万象春年不过三十五六,前额发量极少。
他站在班次末尾,陡然众所瞩目,也是惊了一跳。
万象春立刻收敛心思,出列回答:“阁老,诸位同僚,窃斗胆表达愚见……窃以为,朝廷铸钱,非逐以利,断不能抠搜本钱。”
这话隐约有些冒犯,我考虑成本我就是逐利的小人了?
万恭当即就拉下了脸来。
好在万象春并未看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朝廷铸钱,固然可以豪赚一笔,但终究是一竿子买卖,铜钱若是恶烂不堪,铅砂占半,一经流入民间,官钱一文只值私钱半文。”
“届时百姓弃官钱如敝履,最后沦为私铸的工本,始有钱法败坏之根源!”
“铜钱唯有通行天下,才益于货物往来,届时藏富于民,再反哺税收,细水长流,才是正途!”
说罢,下拜揖礼。
王锡爵点了点头,也给他人插嘴的余地,径直看向户部侍郎李幼滋。
李幼滋被这一瞪,险些失禁——他肾源有亏的事固然人尽皆知,但也着实不想将“李三壶”的诨号带到文华殿上。
他连忙出列应对:“下官散朝后立刻回去部议。”
王锡爵轻轻嗯了一声,看向万恭:“一同覆议,具陈到内阁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万恭无奈一礼。
申时行见大致有了方向,也微微颔首:“下一事。”
他顿了顿:“还是钱法。”
“礼部科臣傅作舟奏,工部主事黄金色、司务雷汝恒贪饕冒昧,制钱抵假,致钱法壅滞。”
万恭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这事都走到廷议上了,自己竟然不知道!
申时行这话,自然有知情的人接上。
副都御使陈吾德出列一步:“工部主事黄金色、司务雷汝恒,染指滋弊,惧已照贪例,禠职编氓,夺去文字。”
也就说,确实如傅作舟所奏,工部二人在铸钱一事上,多有贪污。
考虑到其行径坏了钱法的生态,在革职为民外,还要夺去出身文字。
这飞快的流程,一看就是皇帝开小会的结果。
吓得万恭这个堂官,甚至也不敢对下属有一句回护。
申时行见没有异议,便继续下一道议题:“往下是户部题本,曰各省直积榖备荒,多不及数。”
本朝地方提留的财税不在少数。
太祖更是定制,在各府县修建赈济粮仓,用以备荒。
至于如今嘛,多不及数那是委婉的说法,说直接一点,就是基本被掏空了,一查一个起火。
话音刚落,还未归列的陈吾德就抢先开口:“天下备荒仓库多如繁星,万莫再加派巡查之事,否则即便掏空科道,也查不过来。”
大明朝备荒粮仓不在少数,大府贮三万石,中府二万石,小府一万石,各县亦分三等。
这要一个个查过去,十余年都未必能走完一趟。
场中一时无言。
许久的沉默,户部右侍郎仓场总督范应期,心中叹了一口气,出列道:“还是提级罢。”
“州县一级,着实没有储粮的必要,不如并入省府的粮仓。”
“如今即便受了灾,也都是从省府调度,州县粮仓可谓名存实亡。”
“况且,户部几个粮仓的经验之谈,只有府一级往上,四周都有人看着,才会收敛一二。”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主意,嘉靖年间就有人提过。
但毕竟是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取缔州县的储备粮仓,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人被戳脊梁就算了,最后法子却没被采用。
朝廷仍旧允许州县留存田赋,往粮仓里倒腾进、倒腾出。
也正因如此,部院其他廷臣都一言不发,等着户部开口——这本就是户部该提的事,也就王国光快致仕了,才开始只说问题,不出办法,非把锅扔到文华殿上来。
与李幼滋僵持了半晌,最后还是范应期没忍住,将首倡的帽子戴了上去。
申时行环顾一圈,见无人答话,也装模作样道:“既然如此,内阁也无他法,便按范侍郎的意思票拟了。”
范应期拱了拱手,回了列。
朝廷如今的事情是当真不少。
往前数个十年,廷议往往半个时辰就分完锅了,如今近两个时辰过去,都还未见底。
从挑浚白沟河,以通船事,到温纯赴任西南后,传来的归化条陈。
从山东的民乱的前后因果,到作为试点的福建,清丈之事几近尾声。
有治有乱,有喜有忧。
直到太阳几乎爬到头顶,太监们搁置在文华殿角落的冰块融化,今日的廷议才说完最后一事。
申时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日便……”
刚说一半,御座旁的张宏突然开口,截断了话头:“御膳房稍后会备好午食,送来文华殿。”
群臣闻言,不由得一愣。
这会都开完了,谁还想留这儿吃御膳房的清汤寡水?
不过文华殿上的廷臣,无不是人精。
申时行想了想,向张宏问道:“张大珰这意思,陛下稍后要来议事?”
张宏不语,只是看向一旁的偏殿。
“陛下确系交办了几件事,着我等尽快商议。”
文华殿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群臣虎躯一震,纷纷回过头。
只见一道多日不见的身影,跟在魏朝身后,从侧殿迈步而出。
张居正放下指尖的美髯,客气一礼:“某方才正在侧殿阅看卷宗公文,现身得突兀,诸位同僚莫怪。”
众人按下心中突如其来的惊讶,纷纷拱手见礼。
“元辅!”
“首揆。”
“张公。”
张居正当先看向申时行,笑道:“申阁老领班廷议,已然有了一番气度。”
申时行颇有些无措,从领班的位置后退了半步。
只有王锡爵直言不讳地问道:“首揆面过圣了?”
中书舍人不是说皇帝今日无暇召见张居正?
首辅丁忧完还未奏对就来上朝,说严重点都是目无君父了。
魏朝领完路便要穿殿而过,临走还不忘解释一句:“这是陛下的吩咐。”
张居正笑而不语,众人这才恍然颔首。
眼下时间不早了,也不是寒暄的场合,张居正站在方才申时行的位置上,开门见山:“陛下手诏,关切了数件要事,诸位,紧着一并议了罢。”
殿内廷臣听了这话,只觉来者不善,低头不语。
如今朝中积压了不少没掰扯出结果的事,无不是事出有因,棘手非常。
想必是今日催债来了。
“元辅请说。”
礼部汪宗伊从来都是片叶不沾身,此刻也只他心安理得,主动相询。
张居正环顾殿内同僚,目光在刑部尚书潘晟、左侍郎许国、副都御使陈吾德身上来回逡巡:“第一事,陛下问,荷冤案,诸位议出结果否?”
“南京刑部尚书翁大立、五城兵马司指挥张国维,当不当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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