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同样出了好大一堆事情。
巡抚邓以赞治家不严,其家人竟然趁着清丈,大开索贿之门,地主行贿则对清丈放任,士绅不贿则严苛到家破人亡。
事情败露后,激起民愤。
大户豪右们堵住在酒楼吃酒的邓家公子讨要说法。
一番争执,邓以赞的儿子企图从酒楼逃离,不幸摔断了腿。
而邓以赞本人为了避嫌,引咎闭门,业已将清丈之事,暂时交托给了巡按御史。
张居正其实并不如何相信邓以赞在其中干干净净。
但又不得不从政治上考虑——邓以赞也是皇帝钦点的巡抚,与孙丕扬一用一斥,也算稍作平衡了。
张居正继续物色着下一个罚否人选。
“还有浙江巡抚汪道昆,湖州的事不清不楚,至今还未处置妥当,还是去南京养老,唱他的《高唐梦》罢。”
如数家珍之余,也愈发动气。
一场清丈下来,就如打仗一般,烽烟四起。
浙江也不得安宁。
湖州府度田丈到了士绅董、范两家的头上,两家作为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尽力配合。
与投献的佃户有争执,便自认侵吞,立刻退回。
被朝廷查出大亩的田,只按小亩缴的田赋,便主动更正。
家中有隐户奴仆,也不曾驱逐,很是配合地登记造册。
甚至挨个找到家中田契的原卖家,允许用当年售价一半的价格赎回田地。
本是值得被裱起来的好人好事。
结果没想到的是。
这个时候突然又有谣言出来说,只要到董家去闹,就能拿钱走人。
于是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到董家去纠缠,要求还钱。
有的甚至是没有一点瓜葛的人都来了。
这个说董家被占了几百亩良田,那个说被范家的少爷看了一眼,轻薄猥亵,要分一半家财。
竟稀里糊涂卷起一场民乱。
偏偏两家有些官面身份,又加剧这场纷乱,已然开始喊着官府不可信,自行翻墙撞门的举动了。
其中董家的家主董份,是嘉靖二十年的庶吉士,官至礼部尚书。
当然,这都是嘉靖朝的事了,似乎没什么大不了。
问题在于,董份是申时行与王锡爵的老师。
而范家的关系更是直接。
此范家不是别的范家,就是嘉靖朝的状元,本朝平步青云的户部侍郎,仓场总督范应期的范家。
换句话说,湖州府这场民变,隐晦地直指了当朝大员。
巡抚汪道昆竟处置不能,一个劲往中枢上奏,问如何是好云云。
以至于本该早早平息的事,一直闹到现在还未消停!
张敬修听着自家父亲说起这些人,也是频频摇头。
从湖广动身开始,一路上基本难见得按部就班清丈的地界,多多少少要闹点乱子出来。
山东、河南、浙江、南直隶……莫不如此。
“唉,孩儿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大政本就艰难,还是恶贼暗中使坏。”
本来第一反应是有人谋划。
但想到如此多的地方不约而同,又觉得不太可能。
张居正闻言,嗤笑一声:“自然是兼而有之,赤民不满在前,恶贼推波助澜在后,山东、河南也就罢了,湖州的事就怎么想怎么蹊跷。”
张敬修已然上完了药。
他替父亲拉上衣物,端起药站起身来。
“一心为天下计,却总是这等层出不穷的诡谲阴谋,唉,为国行政,实非易事。”
张敬修贴心地背过身去。
他不仅是同仇敌忾,也担忧国事操劳,坏了自家父亲的恢复——这才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愁眉不展了,等坐回内阁还不知道要怎么废寝忘食。
张居正浑然不觉。
他迅速穿戴,口中不停:“这些事也就罢了,终究限于一府一县,闹不出大乱,就怕某些人丧了天良,开始不择手段。”
张敬修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父亲是说……”
张居正起身下床,拉开帘子,让光照重新照进房间:“民乱这点事,还不值得陛下急诏我回京。”
民乱嘛,再好的朝廷都避免不了,乱民没有并郡连州,就不是什么大事。
能让皇帝急着诏自己带病入京,定然没这么简单。
说及此处,父子二人此时都失了谈兴。
好在换个药的功夫,官船已然行了好长一段,通州潞河渡口已然遥遥在望。
父子二人干脆就在房间内换下便服,开始整理穿戴。
半个时辰后,船只临近岸边。
潞河驿外的渡口处。
岸上早有一批门生故吏等候在此,驿站的官吏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直接被挤出了队列。
众人翘首以待。
船只靠岸,搭板扑毯。
一身正经冠服的张居正,迈着四方步,自甲板上缓缓走了下来。
“江陵公!”
“元辅。”
当政十年的宰辅,炙手可热,行礼卖好的官吏争先恐后。
不过领衔在前的,却是一个张居正不曾想到的人。
只见许久不见的吕调阳,一身锦绣锻袍,昂首挺胸站在列首。
张居正见状,连忙提起下摆,快步迎了上去:“和卿身体抱恙,如何来迎我!”
行至近前,甚至不待行礼,连忙扶住了吕调阳。
两人多年共事,志趣相投,交情自然不一般。
同朝为官时还注重避嫌讲礼,如今吕调阳早已不管朝政,两人干脆连人前的客套都省了。
吕调阳反手握住张居正的手,显得极为开心:“叔大舟车劳顿辛苦了。”
张居正仍旧有些担心吕调阳的身子,正欲开口关切。
吕调阳却再度开口道:“体乾薨了。”
张居正一愣,马自强死了?
他当初离京与马自强几乎前后脚,一个回湖广,一个回陕西。
正旦时,还互通了一封信,不成想,此时已然阴阳两隔。
吕调阳点了点头,解释道:“我骤然听闻,再自观己身,实可谓兔死狐悲,便再三与陛下坚辞返乡。”
“好说歹说许久,陛下才允了,我本是准备立刻动身,又听闻叔大起复回京,便特意等到今日。”
他在解释自己为何会跑来迎接张居正。
言外之意,这一面过后,便不再回返京城,而是径直回广西。
故人相见的欣喜堵在了张居正的胸口,只觉闷得慌。
他叹息一声,他紧紧捏了捏吕调阳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按住吕调阳的胳膊。
话在嘴边打转,最后只憋出一声叹息:“山高路远,日后怕是难能再见了。”
山高路远自然是套话,做官这种事,只要能起复,再远都有得见。
真正原因,自然是吕调阳业已接近油尽灯枯,回乡之后便要数着日子入土为安了。
张居正自然不知吕调阳历史上的寿数就止在万历八年。
但他方才与这位同志同道的经年老友照面时,便已经看出来了。
枯瘦,这个词在第一时间跃然心头。
不止是相握的双手。
甚至有眼可见一张脸,也深深凹陷了进去,整个人透露着一股风烛残年的气息。
与此同时。
吕调阳同样看着这位自嘉靖年间,相知相伴,一路走来的老友。
听闻那句不能再见,心中情绪越发翻涌滚荡。
两人一时间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外人自然没资格在这时候插嘴,以至于热闹的迎候,迎来的难得安静。
好半晌后,张居正才深吸一口气,岔开话题:“体乾的谥拟好了么?”
马自强其人,是公事上纯粹的同僚,说不上多深厚的交情,聊起来反而没甚负担。
开口聊闲,一行人便动了起来,往驿站走去。
吕调阳摇了摇头:“还未,内阁、部院、科道,皆以为体乾当入祀惟新阁,为此,在谥号上尚且有所分歧。”
惟新阁,几乎就是本朝的凌烟阁。
若是新政有成,那是能流芳百世的去处,名莫重焉。
当初皇帝暗示想将朱希忠抬进去,都为群臣所阻。
固然有朱希忠在湖广“屠戮亲王,有罪于天家”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是,这等好事,自然要文臣专美于前。
勋贵?坑占够了再说吧。
可见第一个入祀惟新阁的朝臣,那是何等的殊荣。
也正因如此,谥号自然不能差,免得后人说惟新阁没有含金量。
但谥号太好也不行。
马自强追赠太师,本就是皇帝为后来者铺路有意破格,如今入祀惟新阁又让马自强先行,实在太抢风头了!
这般背景下,礼部想拟个大家都满意,不掉一大把头发是不可能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门道,张居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毕竟是廷臣切身相关的事。
他与吕调阳并行,随口问道:“陛下的意思呢?”
吕调阳摇了摇头:“说是廷上合议,但那之后陛下已经一月不曾早朝了。”
张居正一怔,旋即眉头紧皱。
“陛下政务繁重到这个地步?”
皇帝怎么会无缘无故不上朝呢,肯定是有原因的。
多半是太忙了,毕竟大事开小会,早朝就是走过场——张居正还是信得过皇帝的。
吕调阳想了片刻后,才模棱两可答道:“政务自然繁重,清丈的乱子,提前着手准备的税改,大明律的修订,五军都督府的改组,与三娘子、朝鲜诸藩的来往……”
“还有吴贵人八月就要临盆,毕竟第一胎,多少得抽出空来关切一二,陛下这些时日可谓宵衣旰食,半点不得歇。”
“不过,也不全是事物本身繁重的原因。”
“陛下近来处置政务,已然到了痴狂的地步,即便政务本身处置完了,陛下自己寻着政事来做,听闻,内廷的各大事项,都已经快安排到年底了。”
张居正听着越发不是滋味。
他叹了一口气:“辛苦陛下了。”
吕调阳本来说得有些感慨,此时却是一脸轻松:“我是再也帮不上陛下了,好在眼下叔大回京,好歹能为陛下分担一二。”
张居正早就习惯被人戴高帽,换做一般人,他早就连连摆手谦辞了。
不过与吕调阳的关系自然不一样。
张居正负着双手,凛然颔首:“和卿安心,有我回内阁收拾朝局,都会好起来。”
说者自信,闻者安心。
二人相视一笑。
又不约而同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交给叔大了”
“交给我便是。”
两人挥手作别,各奔东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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