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在喧闹的背景音中倔强地跳起,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睑和紧蹙的眉心。就在火苗即将舔舐到烟卷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新兵小赵那满是崇拜、亮晶晶的眼神,还有对面指导员投来的温和却带着提醒意味的目光——这里是食堂,无烟区。
他叼着烟的嘴唇绷紧了一下。那簇小小的、跳跃的蓝色火苗,在眼前晃动,像极了三天前,宏光化工厂仓库深处,金属钠遇水瞬间炸开的刺目白光和灼人烈焰。
*“陈队!不行!水压上不去!火太猛了!”
“操!是钠!是钠库!水不能进!会炸!”
“怎么办陈队?风在往东边吹!那边是液氯罐区!”
“……”
对讲机里各种嘶吼、金属扭曲的尖啸、火焰贪婪吞噬一切的轰隆声,混杂着令人窒息的化学毒烟的味道,像无形的巨手扼住每个人的喉咙。热浪翻滚,隔着厚重的防火服依然能感觉到皮肉被炙烤的刺痛。仓库深处,透过扭曲变形的合金大门缝隙,能看到里面一片刺眼的白炽,那是金属钠在空气中疯狂燃烧的光芒,每一次水汽的靠近,都可能引发一次小规模的剧烈爆炸,火光裹挟着碎片和致命的碱雾喷溅出来,在消防车车体和队员们的防护服上留下滋滋作响的灼痕。
“泡沫!立刻换高倍数泡沫覆盖!覆盖整个库区!隔绝氧气!快!”陈峰的声音通过嘶嘶作响的对讲机传出,沙哑却斩钉截铁,盖过了现场的混乱,“一组!跟我上!把泡沫发生器给我推到最近点!二组!掩护!用干粉压制外围火势!快!没时间了!”
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他的副手,亲自扛起沉重的泡沫枪管,顶着能把人烤化的热辐射和随时可能被爆炸碎片击中的致命风险,带着攻坚组,像一群扑向熔炉的蚂蚁,义无反顾地冲向仓库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大门。每一步踏下,脚下滚烫的地面似乎都在灼烧靴底。泡沫发生器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浓稠如奶油的白色化学泡沫,带着刺鼻的气味,艰难地、一片一片地覆盖上去,艰难地对抗着那狂暴的白炽火焰。每一次泡沫覆盖区域的扩大,都伴随着仓库深处钠火被强行压制时发出的不甘嘶鸣和更猛烈的反扑。汗水早已湿透防火服内衬,又被高温迅速蒸干,留下盐渍贴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疼。四个多小时,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神经绷紧到极限。当最后一片顽固的白炽火焰终于在厚厚的泡沫层下彻底熄灭,只留下扭曲焦黑的钢铁和一片狼藉的灰烬时,整个攻坚组几乎虚脱,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满是泡沫和化学残渣的地面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
回忆的碎片带着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化学品味道猛地冲进脑海。陈峰叼着烟的嘴唇猛地一颤,手指下意识地一松。
幽蓝的火苗倏地熄灭了。
他拿下那支未曾点燃的烟,有些烦躁地捏在指间,用力捻了捻。最终,他无声地将烟和打火机一起,重新塞回了口袋。那包廉价的香烟,连同口袋里那个沉重的信封,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他重新端起不知何时又被斟满的酒杯,脸上那点勉强的笑容彻底隐去,只剩下被灯光映照出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庆功宴的喧嚣终于像退潮的海水般散去。杯盘狼藉的桌面一片狼藉,只剩下残羹冷炙和东倒西歪的空酒瓶。队员们勾肩搭背,带着醉意和兴奋后的虚脱,互相搀扶着,大声说笑着离开,脚步声和喧闹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被窗外的雨声彻底吞没。
偌大的食堂单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头顶惨白的大灯,冰冷地照着这一片狼藉的战场。陈峰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穿好挂在椅背上的深蓝色外套。那枚崭新的二等功奖章在胸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他没有回宿舍,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穿过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支队大院。冰冷的雨丝斜打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径直走向办公楼,推开三楼尽头那间属于中队长的办公室。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遥远霓虹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开的模糊光晕,在墙壁和地面上投下摇晃不定的、湿漉漉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淡淡的烟草混合的冷清气味。
陈峰没有去碰电灯开关。他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坐在办公桌后那张宽大却硬实的旧皮椅上。皮革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办公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像是天地间唯一的旁白。
他独自坐在黑暗里,背对着门,面朝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动作有些滞涩地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了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棱角分明,硬硬的边缘硌着掌心。他把它放在冰凉的桌面上,没有立刻打开。只是伸出右手,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意味,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反复地、缓慢地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表面。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沙沙质感。里面是一万块钱,崭新的百元钞票。他能想象出它们被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样子,散发着油墨的味道。一个数字,一个市里特批的“荣誉”,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指下,像一块烧红的铁。
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些,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就在这片单调的雨声中,办公桌靠近陈峰右手边的位置,一点幽白的光芒突兀地亮了起来,刺破了办公室的昏暗。
是他的手机屏幕。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骨节分明,带着训练和火场留下的粗粝痕迹。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未接来电:3个(陈静)
还有一条新短信,发送者同样是“陈静”。短信预览的内容,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疲惫和刚刚褪去一点的酒精:
“哥,妈的住院费还差八千……医院又在催了。你……方便吗?”
幽白的手机屏幕光,在陈峰低垂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摩挲着信封的手指,在那个“八千”字样映入眼帘的瞬间,彻底僵住了。指腹下的牛皮纸信封,那粗糙的触感,此刻清晰得如同烙印。窗外,雨水在玻璃上恣意流淌,扭曲了外面世界的灯火,发出永不停歇的、淅淅沥沥的哀鸣。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354书库 All Rights Reserved